艺术的大境界,我以为应当做到“功而不工”。创作者虽然“匠心独运”,甚至“极具匠心”,但呈现出来的作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匠气,反而朴实自然仿佛天成一般。有的作品一眼便看出作者使出的力气,功而工,已颇不易,要再进一步,须要下一番常人难以经受的苦功,陶冶与钻研,才能进入大境界。
艺术的大境界还需要人品的高境界。只有一个甘于寂寞、不斤斤于世俗,脱于繁华声色、沉于艺术之海的人才能幸运地进入艺术大境界之门。那些争名逐利、蝇营狗苟,或者每天混迹于犬马声色中的“名流”,只能有一时一事的小成就难以成为大艺术家。因此在今天浮丽之风笼罩四野的环境中,能专心陶冶自己、钻研艺术的人才就格外让人尊敬。
印农所从事的治印,是今日的冷门艺术。它虽曾有过一条璀璨的艺术大道,但如今已淹没在历史的烟尘中。上世纪几乎所有的职业者,乃至学生都与治印有关,因为至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章。如今名章已被签名替代,而签名也日益被网上的印刷体文字驱逐。过去,所有被认为或自认为是文人的人,都少不了自己得意的印章,寄托自己的希冀或向往,表达自己的价值取向,或自翊、或自嘲,方寸之间尽情飞翔着中国文人的想象。无数治印大师的名字镌刻在中国书法、绘画史上,同中国文明同步辉煌。中国印,如今快被冷落成活化石,只在说明过往的灿烂,假如没有北京奥运中国印的标志,恐怕会有许多年轻人不知中国印为何物。中国印能否借此再来一次腾飞和辉煌,实在让人企盼。印农从小就迷醉于这门艺术,他从模仿到逐步建立自己的风格,花了许多时日,一个年轻人远离城市的尘嚣,埋头在案前,几方石子、几把刻刀,让晨昏旦午晚从身边走过,这需要怎样的自信和自持力。他几乎陷入了魔症,日夜思忖着技艺的进步。当他终于有所突破时,那兴奋自不待言。可惜,他的快乐只有少数人理解。但他并不止步,寂寞让他对佛学的领悟有了进一步的参透。他远涉那些有摩崖刻佛和造佛的所在,从那庄严慈爱的佛像中体味此岸与彼岸世界的奥秘,揣摩怎样把那“普渡众生”的大慈悲化为刀法,镌刻在石上留存永久。于是乎,他潜心刻佛与佛经,乃至独出心裁地创造出组合印,让许多小件的印章合成一幅巨像。把大幅作品分为无数小件,技术上的难点不必说,更难的是保持那原幅作品的神韵。印农的组合印能够依旧表现出佛家那湛然的气韵,确实难能可贵,引起崇佛的东邻日本艺术家的喜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。他收获了知音,在哲思上也有了深邃的体悟。由此渐进,他的其他题材的印章也渐渐步入大境界之门。二十几年前,我偶然认识他,觉得他是位颇有潜力的青年,后来看他的组合佛像印章,颇为吃惊。这次他把自己的著作《中国印》示我,才让我悟到,他是走过了怎样艰辛的路才走到今天的。我不由得动了不好对他说的俗念:在今天治印难以挣钱的时候,他和他美丽温顺的妻子靠什么维持他创造这高雅的艺术呢。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,我有些手足无措。